塔是只杂食松鼠

没有道德,不是你的人生导师。

怀璧

Warning:

1.配对:白起/嬴稷;昭白昭

2.R部分为白昭

3.人物及事件参考:大秦帝国崛起,对情节有一定改动。

Summary:

许多年以后,人们会说,秦王波澜壮阔的一生从这里拉开了帷幕,他的战车倾碾过六国的土地,以六国的尸山血海将秦国托举到无匹的高度。他的野心就像烈日一样滚烫,白起是他饮血的剑锋,范睢是他无解的鸩毒。没有人知道世上如何竟能容忍这般心硬如铁的王:一人挡在他面前,他便杀一人;四十万人挡在他面前,他便杀四十万人;以至于周室挡在他面前,他便彻彻底底灭了周室。在他掌心翻覆间,一个如日中天的强国就会崩塌下来,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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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稷有时候很羡慕自己的父亲。


他已经很老了,老到时间在他眼里几乎是静止的。对于一个君王来说,这个年龄是过分慷慨的恩赐,这好像是独属于贤王的酬劳。但他知道,在其余六国眼中,嬴稷和贤王没有半点相似——在秦王赐死白起后,秦人或也以为他们的王的确老糊涂了。


这并非一件坏事。假使人糊涂了,就可以松懈许多,梦境一样地度过余下的日子。在他初回到秦国时,只有白起和他讲过惠文王的疯态,其他人则将之视为恶兆而三缄其口。秦国虎狼,因而为王者便不得好死。这样的话的确是口耳相传的,众人皆忌惮。但可笑之处在于,秦王是如此凶险的位置,却仍有人不顾天怒人怨要攀上来;左右腾挪间,又偏是局外人中了头彩。人们解释不明白,于是只好将之视为天意无常。只是就事论事,于处在事件中心的嬴稷而言,实在很难想象一个头发花白、衣衫不整的疯王。不论如何,他始终是将他作父亲看的,也有许多情真意切的难过。


嬴稷从来都是真心。他想。


只是为国家公器,真心也像是虚情假意。


因而他始终觉得他活得长而清醒,并非是上天的恩赐,反倒是种形式暧昧的惩罚。


他不清楚是否在王的眼里,近乎所有事都是和其他人看到的相反。寻常人是相信忠义仁爱的,于是王也开始效仿;然而扯下礼的遮羞布后,每个王都要佝偻着身子,试着挡住自己的野心和鸟,好像这样袒露出来会显得龌龊。可是天下到底不是讲道理的,秦人最不讲道理,也不怕坦荡荡地任六国评点;待到齐王惨死后,余下五国便心照不宣地不再讲了。究其原因,到底是因为拳头硬不硬,是和遮羞布下面挡了什么毫无关系的。


同理,人总是希望自己活得久一些。老得牙掉光了,像个皱皮橘子,还要看着儿女争为数不多的家产而闹得不可开交,是为高寿。可嬴稷从未将活得久看做一件多么好的事,以至于到他执政的第五十六个年头时,甚至令自己都觉得离谱。他在燕国时,曾以为自己永远也回不去那片平旷到有些粗野的土地了,然而白起带着血和土的味道撕破了燕赵之地的风雪——于是嬴稷的人生便再不能回头了。


白起,白起。


白起不是他的将,而是真正的虎狼。


秦王似乎是被兵权所眷顾的,这点十分奇妙。没有人能比一个在追杀之下回国称王的质子更清楚刀兵利器能何等地决断人的生死,乃至于威胁国家存亡,这个认知在白起往他怀里塞进一把匕首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他不明白,彼时秦国不差储君,白起却偏要选一条极难走的路,以至于差点丢了性命。嬴稷从未想明白过,以至于最后再想起他时,竟觉得他们之间的误解之深,当是由此而起的。


白起不仅用兵诡谲,为人也难以捉摸。嬴稷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摸清了他的心思,然而对待其人仍是慎之又慎,以至于白起本人都毫无察觉;以至于之后矛盾泛滥到难以收场的地步时,才惊觉他们之间种种是非对错,早已僭越君臣之理,难辨清楚。

 

秦王的一生,固然是再抹不去他的印记了。

 




白起最后一次见嬴稷,是秦王赐剑的前夜。


说是前夜不是很恰当,因为嬴稷是在拂晓之时来的。


时近腊月,草木已经结起了一层白霜,秦王披着厚厚的狐裘,沉默的站在院子里看着他。嬴稷彻底褪掉了最后一点情绪,像炉子里木炭烧干净之后的灰,像他送给白起的一纸空诏,平静而毫无波澜,让人觉得他不似活人。


“白起。”他跪坐到几案边,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白起极轻地带上门,火光在秦王脸上跃动,却好像都是冰冷的颜色。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并说了吧。”秦王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可以说没有人见过这样的秦王,哪怕他暴怒的时候都要稍比现在更有些人味;但是嬴稷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会在无关紧要的事上放任自己的情绪,到了寻常人觉得痛彻心扉的事上,他却又冷淡起来。白起从前知道,公子稷这样往往是吓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应对,于是便不做应对。到了秦王这里,便没有人能懂,他像是学着他人如何爱人一样,令人琢磨不清讲的话里有几分虚情,几分真心。可是学的终究是学的,只有这时,他才能让人看到,或许嬴稷的胸膛中,当真是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的。


“事已至此,臣无话可说。”


白起不再撑着他的愤怒了,事到如今,他只觉得疲惫。


“臣只想问王上,邯郸之战,为什么非胜不可?”


嬴稷嘴角抽了一下,像是想笑。他张口欲说话,却灌进了一口风,低低地咳嗽了几声。他原本是意气风发的样子,过了耳顺的年纪,仍是满头黑发,丝毫没有显出丁点儿老态。然而邯郸大败后,他便一夜间衰老下来。烛火飘摇,不留情面地把秦王一头花白长发映在白起面前,他恍惚间才想起,这已是嬴稷主政的第五十年了。


“白起,你怨寡人不懂你的心,可你又何曾替寡人想过。”


嬴稷不带感情地仿佛在讲别人的事,他甚至没有看白起,只是自顾自地说话,他甚至不关心面前的人有没有听。但这确实也是无关紧要的话,事情若想有余地,也只能退回长平阬杀降卒的那一夜。因此再要讲什么,听得进去或听不进去,眼下都毫无意义了。


“寡人老了。”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看向将明而未明的夜空。诸星宿中,遥遥映出日月同辉的微光,这个令六国忌惮的老人久久地凝视着遥远的星辰,仿佛在追思已逝的故人:“寡人的太子悼,客死异乡也有十年了。柱儿可扶否?”


“先祖孝公四十又三而薨,我父惠王病殁时亦不过四十五。这是嬴氏的命,寡人不惧。”


他露出一个寡淡的笑容。


“只是寡人一日在位,一日便要全力扫清秦国统一天下之障碍,要六国再也抬不起头来。此后,纵使无贤君,秦国亦将无敌于天下。”


“你老了。”


白起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擦掉嬴稷脸上的泪。


“我老了。”


嬴稷闭上眼睛,他感到人的寿命是这样的负担。


“白起从未忘记我王说过的话。”


他极为怀念这样能和嬴稷好好说话,而无需面对对方尖刻的怒意的时候。他们曾经有过很长一段这样奢侈的回忆,如果能不以争吵做他们二人一生的结尾,现在看来,倒也是莫大的恩赐了。


“国可以无贤主,却不能无良臣。”


白起斟酌着,把他缠绵病榻时想了许久的话,一一同嬴稷道来。


“朝堂上可以有说客、有辩臣,密以伐谋,善。然秦军之骁勇乃大出之根基,因而行伍之间,必不能有揣摩王意,而贻误战机者,更不能使此等风气开先河。王将白起置于武将封君的境地,白起的所作所为,便不是一己私心所能役使的了。”


“寡人知你性情宁折不弯,也知你用兵从无错漏。”


嬴稷讲起这些话时,好像之前那个大发雷霆的人根本不是他,而发怒只是某种君王用以达成目标的手段。但他的愤怒和理智是不冲突的,他确是在真心诚意的愤怒,但并不会为此影响决断:“寡人白日里同你讲过,为何长平后要你退兵,非是范睢谗言误国,而是其中另有道理。”


“寡人不逼你,邯郸之战伊始,你不愿去便也不去了。秦军不是没打过败仗,啃过硬骨头,然赵国十六岁以上男丁皆死于长平,余下老弱妇孺,久不能克,何故?”


“我秦军何时起,离了武安君,便不能胜了?”


他轻缓地吐出这句话,或许是众多人心中疑惑却不敢问的。


武安君一代战神,是秦国军民心中倚仗的不败之将;然而在他的威名之下,再无名将可堪大用,好似庞涓之于魏,一战败绩,一国倾危。


“臣亦同我王讲过,不乘胜追击,留给赵国喘息之机,我再战亦不能胜。”


白起再说这些话时,也不再有怨气了。他与秦王的博弈早就结束在了那句“寡人恨君”之中,如今只是在复盘数子,将之前不能放到明面上讲的东西,一一抽丝剥茧理个清楚而已。


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王了,他敬了一生、信了一生、爱了一生的王,还有什么是不能言明的呢?


“半年不到,纵使是放回去的幼卒,也不过百余人。”


嬴稷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铜制烛台,蜡油滴在他冻得发紫的手背上,他却毫无感觉:“武安君莫要忘了,寡人的兵法还是武安君教的。围而困之,至邯郸断粮之时,其城自破。纵是六国合纵来援,亦不过是杯水车薪。”


“然而我军久攻不能克,士气疲敝,长途运粮恐生变故。长平之战已损耗三十万秦军,我军本就是惨胜。大军围赵,余下五国借机犯秦,我王何解?”


白起本是不爱与人争辩的,若不是这般你来我往的攻守质询,他也难一时将心中所思全盘讲明。只是这讲明的时机,实在来的晚了些。


“倘若只是事关一战之胜败,寡人不会这样对你。”


他看着嬴稷,对方没有聚焦的眼神近乎称得上温柔。


“白起或许无辜,不曾授意麾下将领败于邯郸,以昭彰其武安之无上功勋,与丞相争权。然而我秦国之军民,乃至寡人,皆迷信武安君战必能胜。三请君不出,寡人惊觉,此何等荒谬?”


“军中上下,皆是武安君之臣,为其马首是瞻。武安君能胜,便能胜;武安君不能胜,便败得彻底。若武安君亡故,我秦国又岂有良将堪用。”


他终于抬起头看着白起,眼中有闪烁的水光。


“白起,此为误国。”


“白起知道。”


他几乎想安抚地拍拍嬴稷的肩膀,像那时候安抚公子稷一样,告诉他只要白起在,就无需担心余下的路该怎么走。可是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孩子了,他比白起还要强大坚韧,还要理智清醒。他觉得心中酸楚,又觉得秦国有王如此,是秦国之幸。


“然而白起不能低头,若奉王命而折损军力,亦是误国。”


“况且臣已失王心,留之何用?”


那一纸空诏,妥帖地熨烫在白起心口上。五十年情谊织成细密的网,陷入血肉,是他昏睡时都不曾消弭的新伤,日日夜夜随着脉搏抽痛,于是他再一病不起。


 

嬴稷看着他,嘴唇颤抖着。

 

“——寡人终究是王。”

 

“而白起终究是将。”

 

他深深地,深深地低下头去,对他的王最后行了一个他所能行的大礼。

 

 

嬴稷曾经问过他,人的命数是不是天定的。

那时候他还没能接手政务,每天象征性地往王座上一坐,朝会议事也权当他不存在。他坐在那儿百无聊赖,偶尔在政事上有些见解,说与不说也没有差别。朝臣中严君一派和魏冉一派明争暗斗,他只觉得十分无聊,使劲给白起递眼色;后者原本笔挺地站在魏冉身后,被他这么一看也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嬴稷就开始琢磨今晚吃些什么。


在他还未主政的这几年,秦宫使他觉得十分憋闷。而白起的府邸也就成为了他逃离这种压抑氛围的好地方,彼时白起只是一个五大夫,又是魏冉行伍间的好友,各方势力也就对他这种逾矩的行为听之任之。只是对于白起本身而言,这样突然的亲近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在他人生的前二十多年里,还没有人像嬴稷一样,让他摸不清君臣亲疏。


他回到府上时,嬴稷已然自己带着几卷竹简在书房里选了好位置坐下。白起快要习惯了他的毫不见外,但按他的性格,无非是行完礼后就抱手站在一边。


嬴稷是决不会放任他这样疏远的,总是热络地凑上来握住他的手,絮絮地说一些关怀的话。待白起将下人遣走,他才讲起朝会上种种。白起在嬴稷的念叨里烧出几道简便小菜,大抵也就是些极为普通的炖肉和馅饼,堂堂的秦国国君,倒是被他这些小菜哄得很好,不复来时愤愤不平的模样。


这构成了白起对生活的认知,或许并不对,但真切地让他觉得舒适。


他对除用兵以外的事并不熟稔,普通人简单而令人满足的生活于他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偶尔换防回咸阳,刨除和魏冉一系的酒宴,他回到府中时,面对的始终是死气沉沉的屋舍。咸阳虽大,却始终不能让他心系于此;相比之下,军营虽然吃住欠妥,但到底是热闹的,他一旦在府里呆的久了,反倒浑身不自在。


但是这些不自在随着嬴稷初次出现他府里时烟消云散。


彼时嬴稷在国事上与太后闹了不痛快,当着众人拂袖而去。秦宫传来人丢了的消息时,白起刚好看到丢了的秦王在他后院练习射箭,于是他顺理成章而又毫无办法地留人在他府上住了一晚。

嬴稷在燕国为质子时,什么苦都吃过,然而一旦怄起气来就油盐不进,连白起府上厨子的手艺都要受几句秦王的弯酸。但白起对他如此这般的刁难并不介意,甚至觉得咸阳因他有了些跳脱的人情味,本来一国手握生杀大权的君主因为不能主政在他这里生起闷气,实在是一件很奇妙的事。


“我王稍坐片刻。”他挽起袍袖,将立侍一旁的仆从都遣散,自己下厨给嬴稷捞了一碗羊肉宽面。嬴稷闹了半天,本来也饿的前心贴后背,只是硬撑着不愿意低头,却不知白起放了什么些香料,教人光是闻着都食指大动。在煎好两个蛋之后,嬴稷已经在他身边吃完了刚捞好的一份面,同他在灶台前大眼瞪小眼,又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早怎么不知道,白大哥的手艺竟如此惊世骇俗。”


他笑得端不稳陶碗,全然没有一点秦王的样子,倒显得非常畅快。白起见他嘴角还有汤汁,就顺手给他擦去了,也并不觉得这样的动作似乎有些过分狎昵:“白起也不曾想过,区区的羊肉捞面就能消解秦王之怒。”


“稷儿的白大哥,自然同别人是不一样的。”


嬴稷本来顺手接过了白起给他煎的两个蛋,又很自然地夹了一个留给对方。那只是一个很平常的蛋而已,赢稷没什么考虑地就给他留在那儿,见他拿着铲子不动,还用下巴指了指,示意他快吃:“白大哥快吃。等会儿太后派人来问,白大哥可要站在稷儿这边。”


他突然有一瞬间希望赢稷永远能像这样,不见得要做多么好的王,却拙稚如赤子。为王者孤寡,是不适合他这样生机勃勃的,会哭会笑的人的。但他清楚那只是他微不足道的奢望,因为王到底是王,该他的,一样都躲不过。


“好。”他听到自己这么说。

 

严君辞世的那一日,赢稷踩空了几格阶梯,摔进了白起的府邸。他接了下人的通禀赶过去,就看到秦王坐在原地,滚脏了一身华贵的衣袍,像失了魂一样的看着院内草木。白起想说的话突然就哽在喉头,硌得他不能再进一步。


“我小时候以为,长大了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质燕那些年,又以为王兄即位后,会来接我回去,于是我又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可是没有等来王兄,却等到了秦王的位置——我以为,这回总该能让我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我想要的不多,可总也不能有。所以我在燕国的时候一直想,嬴稷所犯何罪至此,且不论公子,甚至连个秦国的庶人都不能做。倘若客死他乡,恐怕也不会有人为他掉几滴眼泪。”


嬴稷笑了起来,看上去苍白而扭曲。


“可是直到今日,我突然想明白了。”


“嬴稷的一生,其实与嬴稷其人无关。生在王族,嬴稷不能选;入燕为质,嬴稷亦不能选。嬴稷喜欢谁,讨厌谁,都要背着秦国这个沉重的担子。就连他在嬴氏公族里最后的亲人没了,也不能因此恼怒。”


他笑出了眼泪,径自呓语着。


“可是没有人问过,嬴稷想不想要这个秦国,想不想当这个秦王!”


他踉跄着站起来,冠发蓬乱,像一头受伤的狼。


“不能如此,不能如此。”


嬴稷嘴唇发着抖,脸上还沾着泪痕,眼神却像白刃一样,透出无比锋锐的冷光来:“能在这里躲一时,却躲不了一世。为王者无实权,便永远是供人戏耍的玩物,秦王绝不是何人的玩物。”


“白起聆诏。”


“白起在。”他就地跪下。


“寡人要夺,寡人要权,寡人要吞下这天下。”


他看着他的眼睛,缓慢而坚定地说出这一句话。

 

许多年以后,人们会说,秦王波澜壮阔的一生从这里拉开了帷幕,他的战车倾碾过六国的土地,以六国的尸山血海将秦国托举到无匹的高度。他的野心就像烈日一样滚烫,白起是他饮血的剑锋,范睢是他无解的鸩毒。没有人知道世上如何竟能容忍这般心硬如铁的王:一人挡在他面前,他便杀一人;四十万人挡在他面前,他便杀四十万人;以至于周室挡在他面前,他便彻彻底底灭了周室。在他掌心翻覆间,一个如日中天的强国就会崩塌下来,摔得粉碎。


年轻的秦王就在此刻露出了他的獠牙。


“诺。”


白起没有半点犹豫地为他奉上一生的回应。





 

这些回忆就像伤口上结的痂,随着他们疏远而剥落下来。可是新生的血肉填平了旧伤,却填不去伤重入骨的感觉。


白起看着咸阳城被远远地落在了身后,好像突然随着咸阳的离去而忘记了秦王的样子。唯一一次,他没有身披重甲率大军出征的时候,也是这样在马车里离开咸阳的。不能够回头看到他的城令白起感到心悬空了一样的不安稳,但他要带着秦国的土,去见一位故人。


白起不是没有想过入魏会遇袭,可是真让他遇上了,相比起震惊,更多的却是愤怒。那一抔秦川的黄土还没来得及告慰亡者,就先撒了一地,纷纷扬扬地落在死士的刀上。他拔剑劈斩,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自己已不是壮年时气力鼎盛的那个白起了;然而这并不妨碍他践行近乎残忍的用兵之道,哪怕要再水淹一城,再给他添上几十万人命的债,他也不曾犹豫过。


只是太子悼,秦王的嫡子,去时活生生的同他们道别,回来时就变成了一副沉重的棺椁。他是否在魏国的土地上经受过这样的绝望,抑或是在血色的梦中一睡不醒,在弥留间苦苦寻求他父亲的帮助,可是他那强大到能令六国俯首的父亲却救不了他。


他救不了他爱的人,这是为王的代价。


宜阳离宫外,他看到嬴稷焦急的眼神,突然想到了那抔被打散的黄土。


“武安君可有伤到哪里?”嬴稷上上下下地检查了一遍,始终牢牢地握着白起的手。他看到衣袍上划破的地方,眉头就会紧紧地锁起来,好像有人已将他的武安君伤的皮开肉绽,而虎狼之秦就要为此从魏楚两国身上撕下一块肉来。然而他越是关怀,白起就越是却不安,秦王交代他要做的事他已然做好了,可是他反倒觉得自己无功受禄,便没来由地局促起来。


嬴稷实在是过于了解他了,看他踟蹰的样子,便遣退了蒙骜与范睢众人。


“你去了太子悼原先的居所?”秦王了然地,甚至轻飘飘地问了一句,白起看到他给自己倒了一樽酒。


“是。”他想到了刀丛银亮的光,忽的就不忍再说下去了。


“武安君不必挂怀。太子悼之事,真要怪什么人,也该是寡人。”


秦王饮尽樽中酒,抬眼看他。


“寡人年少时,曾问过武安君信不信命。”


“白起答,人与人的命固然是不一样的,却不能听天由命。绝境亦有生路,高位亦未必不会倾颓。”


他想到那时的光景,尚且历历在目。


“可是命数一事,难逆天而行。”


秦王像一头卧虎般倚在榻上,深红色的衣摆蜿蜒下来,垂在白起脚边。他握着酒樽出了神,直到白起给他披上龙纹大氅,他才如梦初醒一样地抬起头,酒樽掉在地上,砸出清脆的响声。


“夜深了,我王小心着凉。”他的手指擦过嬴稷温暖的脖颈,再给他扣好绳结。


嬴稷握住他的手,像是还没从回忆里抽身一样,迷茫地看着白起,却把他拉拽下来坐在他身边。他的嘴唇上还带着浓烈的酒香,每一次白起吻他时,总能尝到秦酒的味道。他解开白起的发髻,白发松散地垂在白起脸边时,他卷起一缕,放在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倬儿是我儿,就逃不脱嬴氏血脉的命。”他抚摸着白起胸口上留下的伤疤,那是在赵国留下的,差点要了白起命的一道伤。白起也不再年轻了,这些旧伤和他的白发昭示着岁月如何在他的武安君身上留下了痕迹,芸芸众生眼中肉身成神的战将,终究还是要受人生老病死所累。


嬴稷比白起小上几岁,但也到了寻常人须发花白的年纪。只是他和宣太后一样,看不出衰老,仍是让人心动的模样。白起喜欢他冷情的眼睛,像狼一样在猎物身上逡巡,哪怕是极为动情时,也仍旧像一潭深渊,只有高潮的空白里,他才会挣动着放任更多情绪喷薄而出。


白起一直都知道,往日那个嬴稷再不见了。


他们手上都沾满了六国的鲜血,可他依然爱他。


“白起清楚。”


他握住秦王的手,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硌在他的掌心,却让他觉得安心。


“只是太子悼何罪之有,竟这般死状凄惨,魂断异乡。白起以为若这是命,那天不该这样对秦国。”他抚摸着赢稷的脊背,忍不住把头埋在他的颈侧。总是他,也只有他,能让白起的心安定下来,从战场上的厮杀和哀嚎声中抽身出来,回到人世间。


“一个人从不是因有罪而受过的。”秦王摩挲着白起的脸颊,灰白的须髯穿过他的指缝:“君子无过,怀璧其罪。太子悼既是寡人之子,又是秦国储君,若无人能撼动寡人之威势,他便是天下泄愤之首当其冲者。”


“只是倘若太子悼遇袭之时,白起随行在侧,或许事不至此。”


其实白起心里知道,燕赵之地凛冽的风雪,从未有一日在他心中消散。他想到太子悼的死,才在四十年后的今天觉得后怕:“因此白起心中有愧,未自请护卫之责。”


“白起无错。”秦王叹息着,双手虚虚地环在他背上。白起收紧了手,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他感到在秦王这一身繁复的衣袍下,嬴稷仍是清矍的身量。他固然有在六国都是无二的容仪,却总让人疑心他会像海市蜃楼一样,在人收紧手臂想要留住他的时候化作细细的流沙,再也找不回来。


“异国为质,能活下来全凭自己的本事,不值得用武安君去涉险。如果他死在魏国,便是天告诉寡人,他不配做秦国未来的王。”


他的回答异常平静,甚至到了冷酷的程度。


白起直觉不对,松开手看向嬴稷。后者神色如常,好像戴了一张无动于衷的人皮,眼泪顺着他的下巴滴落下来,不似一个父亲失去了孩子的悲恸,只是一个王在悲悯世间苦痛曲折往复而不能止。


“生在王族,就是太子悼此生最重的罪。”他又斟了一樽酒,一口饮尽:“民间传言,秦王对六国不施仁爱,罪孽深重,终将落得不得好死的下场。”


“天命如此,怪不得别人。”


. 

 

秦王在离开白起府邸时,在门口驻足。


“长平之战,你当真因赵女赴前阵而怨恨过寡人?”


白起不知道他为什么最后一句要问这个。


他的妻子是一个单纯的女人,单纯到在秦王面前就是一张空白的布帛,被轻而易举地玩弄股掌间。她谦卑地爱着白起,从不过多过问他的事,更不会知道他与当今秦王的情事,却试图用自己的身躯去保护她的丈夫。她的爱和信任却让他生出愧疚,注定像他这样的人,是无法面对一个普通人简单纯粹的爱的。


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为嬴稷舍掉一切,可是真到头来,嬴稷不要他奉上的一颗心了,白起才发现自己的确是一无所有,的确是辜负了许多人。


甚至到了此时,他都不能狠下心去理清楚秦王究竟是何时开始不信他的,又或许从一开始他问出白起是否会站在他那边时,就已构思了一个个精巧的试探。他娴熟地把王命藏进私情之中,使人沉沦下去,再不见天日。白起侥幸选对了许多次,却在一次分歧后意识到,在秦王心中,他还是那头需要牵制利诱的凶兽,一纸王命就是拴在脖子上的绳索。而长平之后,这根绳索就永远地留在了他颈上,越收越紧。


许多年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南至蜀地,北至燕赵,白起这两个字刻在累累尸骸上,成为六国不敢轻易言及的人屠之名。在他的麾下,黑色的秦军踏过的每一寸土地都要流血,秦王指向的方向,便是他将要奔赴的战场,他不曾败过。


可他到底是败了。


白起突然觉得极累了。


名为嬴稷的这场火,在他心上轰轰烈烈地烧了五十年。白起将秦王视作他的抱负,因为他们原本就是互相成就的,因此也就无谓君臣——他以为他是懂他的。秦王要的天下,是任何人或都难以狠下心,但却是维系长久之善治,为后世开辟一统之帝国的根本。他不惜为此背负恶名,将全部的尊重、信任和爱全部投入火中,得到温暖的错觉,便以为是与众不同的回应。火就这样熊熊地燃烧起来,直到把他吞没,直到他也变成扑火的飞蛾,他才看清那火光不曾有一瞬落在秦王眼里。


最初是为了秦国,最末仍是为了秦国。


他二人相携而行了五十余年,一朝离散,再回头细数时,只余下浩荡的遗憾。嬴稷青年时问他是否相信命数,他虽未说不信,却始终以为命是可以改变的。可是回溯一生,他才明白嬴稷想问却没问出来的话。


所谓命数,是严君无错、太子悼无错、魏冉无错、宣太后亦无错;六国百万死者无错、白起无错、秦王亦无错。只是当他们处在那条既定的道路上,无可奈何地发生冲突后,便始终要有人黯然离场。将他们裹挟其中的势铺天盖地而来,临到了要抉择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仍是这样不舍。



王者之爱,能赐予千万人,却独独不能施舍一人。



“她毕竟是我妻。”


一股暖流涌上白起的心,他的眼泪溅落在地上。

 

秦昭襄王五十年,秦王诏,一方白璧并穆公剑赐白起,命其自刎于咸阳城外十里杜邮处。


 

自此,将星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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