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是只杂食松鼠

没有道德,不是你的人生导师。

无双

Warning:

1.配对:白起/嬴稷;白昭

2.R部分为白昭

3.人物及事件参考:大秦帝国崛起,对情节有一定改动。


Summary:

他杀了许多人,一路从士卒爬到左庶长的位置,从不逾矩。他本该一直这样的,可是情爱诡谲,不由人定。六国的女子任意是谁,但凡是他白起想要,秦王都会为他求来;可他想要的是秦王,又有谁能替他求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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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不知道你对他忠心至此。”


穰侯咳嗽着,眼神浑浊地盯着他。这让白起想到了记忆里的魏冉,他们意气风发的时候,断然不会想到自己老了会变成这副模样:“你我本也是逐利之人,临了了,竟也会选错。


“他是个好王。”白起不愿多说。


如今他们已不再是白起和魏冉,而是武安君和穰侯;事态容不得他们再叙旧,他一时也不知道变化是从何时开始的,或许是在梁囿,又或者一开始从他拼死把公子稷接回来的时候。


他的私心和每个善于抓住机会的秦国武将一样,区别只在于是否取之有道,但如今看着手里的半块虎符,白起到底也分辨不清自己是否被秦王推到了道义的风口浪尖上。时至今日,私心和公心搅和在一起,他固然知道穰侯占了七分理,一旦兵变成功,秦国便可被实际控制在他们这一系武将手中。


“稷儿不爱做王。若不是你我,他或已客死异乡,或仍只是一个衣食无忧的公子。”


穰侯又变回了那个魏冉,投身陷阵营,为了首功而不顾性命的狡黠野兽。魏冉贪,但他并不傻,甚至可以说他走到这一步,是非常聪明的。只是他没有想明白白起为何不帮他,他自以为已经非常了解白起,他昔日为自己的贪差点交代了性命是不假,但也证明他既看重与魏冉的情谊,也不讨厌高官厚禄,这样的人,合该是识时务的。​


“秦国有今日,是你我,是宣太后的功劳,独与他嬴稷无关。”他握住白起的手,兵符滚烫地灼烧着魏冉的心:“嬴稷心狠至此,丝毫不顾及血亲之情。不废之而立新王,贤弟竟不怕留下祸患,落得跟我一般下场?”


不知道是哪个字触到了白起的霉头,他登时便不愿再听下去了。白起收回被魏冉握着的手,抱拳草草行了一礼,以拜别昔日旧友。魏冉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着他手里的兵符,终究叹了口气,不再讲了。

 


秦国从未有过这样的王。


白起从梁囿一路回秦的时候,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在秦国为将,大大小小的仗他没有少打,秦国大良造在坊间传言已近天神,但人总是肉身,他浑身的伤牵得内脏都疼,耳边是嗡嗡的蜂鸣。他许久不曾伤的这么重了,上一次还是去燕赵之地接嬴稷返秦。


他想,痛仍然是这样清楚的,但公子稷似乎是在很远的地方了。


公子稷是许多人的一场博赌,包括白起在内,一开始也是这么以为的。王族是没有秘密可言的,两位公子打小便被掂量轻重,白起与魏冉交好,起初是没有想过王储的事。在他看来,公子稷聪颖,或可做严君一样的贤相也未可知,甚至拜入鬼谷门下研习纵横之术,成张子一样的人物,定也会使得六国极为头疼。然而他没能如愿,甚至都不知道是天意垂青还是公子稷命格太硬,居然在众多看似毫无道理的巧合里屡屡抓住一丝生机,白起本不是投机者,却总觉得在公子稷身上的事实在是举世无双的巧合,他则是频频押中的赌徒,好运的教自己讶异。


秦人是最接近虎狼的部族。白起在护卫公子稷回秦的路途中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哪怕是博赌,都依然要遵循自然法则。要活,要像狼一样撕开血肉,要像斗狗一样疯狂,不能站着走进函谷关的人,连让人下注的资格都没有。


事关生死,事关庙堂,事关国运。


白起用力地握住那只年轻细瘦的手腕,劈开一个人胸膛的血泼在他脸上,滚烫腥臭的血液里,唯有手里那脉动把他拉回人间。但更为悲哀的是这里发生的一切,最重的不是公子稷的性命,而是他所象征的未来的秦国;从有人为他死的那一刻起,他便要千万倍地偿回这赌注。然而偏是在此时此刻,白起猛然察觉嬴稷是如此鲜活的存在,他见过许多事,也明白机不可失,只是少年眼睛亮亮地叫他白大哥的时候恐怕再不能有。


为王要为秦国计,要生杀予夺,要圣人不仁。


作为秦王,嬴稷没有什么选择;作为秦将,白起亦没有什么选择。


他是被抬回咸阳的,季君之乱时尚未好利索,因此他给了秦王一把饲血铸出的匕首。即便如此,他依然在秦王加冠的当日亲手为他斩了嬴壮。他不怕杀人,秦王的路是人血铺就的,甚至有一日,秦王总要自己杀人,只是他没想到一切来的这么快。天俨然不遂人意地把所有事一股脑地倒在了秦王头上,嬴稷渐渐地便不再柔软了——这恰是众人所期冀的。


白起偶有领军的间隙返回咸阳城,往往是深夜入宫,年轻的王拄着脸打瞌睡,只是睡得不安稳,听见一点脚步声就抬起头。他看着嬴稷疲倦的面容,心里一点酸软便开始冒头。但嬴稷是很高兴的,他拉着白起在军阵图前坐下,把平日里积攒的问题悉数吐露出来,白起便详尽给他解答。他们常常从子夜讲到黎明,直到星宿轮转,天空好似饱浸了水般露出朝阳初升的苗头,嬴稷才意犹未尽地移开眼。


在这短暂的空隙里,他们都默契地不再说话。


宫人忙忙碌碌地进来收拾还剩一点火星的炭炉和食具,嬴稷就像失语的蝉,坐在席上盯着咸阳宫外透进的光亮。他们之间总是他先说话,白起只需要解释或者回答,他在排兵布阵上就算言辞精简,也有说不完的东西。但每到这个时候,这样骤然冷下来的气氛就好像宴席末尾留下的残羹冷炙。他后来疑心那是他的梦,他的公子稷是魍魉精怪,在夜晚会与他相见;但一壶秦酒饮毕,一盏油灯烧尽,嬴稷眼里璀璨的光就会如夜幕一般褪去。当披上黑色的王服,戴上鎏冕时,站在他面前的就只是秦王了。


秦王与公子稷是大不一样的,只有最亲近他的人知道这点。公子稷是只属于夜色的游魂,而秦王是旷古绝伦的君王。秦军本来是很讲究情谊的,他在军中许多年,和魏冉交好,这是众人都知道的事情;当初选他去接公子稷回来,也未必不是考虑到了这点。白起当是魏冉在军中操持的权柄,然而他却想要亲近秦王——倒不是为了他的赌,而是秦王在看着六国舆图时,白起从他眼神里读到难以言喻的煞气。即便是在朝堂上,看着他的眼睛,一股奇异的战栗就会顺着尾椎爬上脊背,没人比白起更了解这种战场厮杀,生死一瞬时的快感。


这或许是对王不能也不该有的欲望。


白起也曾想过。然而除却他的王和战场,好像再没有人在他的心里掀起这样澎湃的浪。公子稷在燕赵之地被泼在他身上的血烧到滚烫,而秦王是从他的灰烬里走出来的野兽,他披着恭顺的外皮,却有着比他的父亲更为疯狂的心。


他要的天下比殷商更为强大,比西周更为鼎盛,他要做举世无双的王;白起是将,将的本能是杀戮——这个时代居然让王与将成了一类人,他们不怕痛,不怕杀人,不怕为了秦王所注视着的秦国,令六国伏尸百万。


他要做秦王杀人的剑,只有白起能够配得上秦王的野心;也只有在秦王手上,白起才会成为他举世无双的将。

 



伊阙之战是白起人生最为辉煌的一战。


秦王给了他最大限度的自由,他全心地相信白起,白起要什么他便给什么。他全然不顾六国与史官会如何计较,将白起这头猛虎不带任何束缚地丢进人群里。韩魏两国处处流传着秦王是何等的奸诈而残暴不仁,秦军的腰上是如何挂满别国士卒的人头,以便回去加官进爵。也正是因此,韩魏联军虽则人数众多,实际上早已在秦国连年征战的铁骑下吓破了胆,在白起摧枯拉朽的攻势下败得彻底。


这一战他赢得很没有实感。从前一剑下去是一条人命,十数剑下去会稍觉手酸,如此往上,到百人千人就会麻木,上万后就会失去计数。秦军渴战,插上秦军军旗的地方,血总是会渗进土里许多层。白起已经记不清他用剑杀了多少人,但他不用剑的时候似乎杀人更多,战国代有名将,却好像从未出过他这样杀人如麻的异类,但他料想秦王必是很高兴的。


秦王的确很高兴。传令官频频带来秦王的赏赐,王甚至等不到他班师回朝便遣来了许多酒肉,那架势便是要让他手下的大军在前线就痛饮享乐。白起一一拒了回去,直到回到蓝田大营修整时,又有一队车马奉王令等在营内。他原意是要再核对一次军功,以便回咸阳时可以尽快论功行赏,正准备再拒一次,传令官便恭恭敬敬地拉开了帅帐的帘子。

 

 

秦王负手站在舆图前,于是他拒绝的话就噎在了喉咙里。


“按理应当带文武百官在城外迎大军凯旋,只是寡人实在挂念白大哥。”


嬴稷看到他进来了,旋即疾步过来,他的笑容——白起总是被他的笑容迷惑,如芸芸众生般敬他、惧他,又争先恐后地想为他献出一颗真心;他握住白起的手走到舆图面前,韩魏数城被画上醒目的红色,每一城都将成为白起至高军功的注解。这本来不能让白起有什么触动,但秦王就是有把人搅得心神动荡的能力,他紧紧地拽住白起,带着十分的喜悦讲:“寡人想为白大哥进爵七等至大良造。军功早已是到了的,只是大良造实乃军政之首官,如商君之于先祖孝公,公孙衍之于我父惠文王,兹事体大,不得不慎重为之。”


“寡人不想白大哥难办。”


秦王依然是笑着的,他的手依然温热地贴在白起的脉搏上,只是自他握着的地方始,白起觉得身体一寸寸凉下来。


从来是秦王把君臣分得清楚,而他总是想不清楚为什么他把自己放在王的位置上,却能叫他的左庶长做白大哥,叫他的丞相做舅舅;嬴稷这样亲近他的时候,他就会忘记王和将是有所别的。他不明白如果王只是把他当做一把好用的剑,为何秦王会为他有这样不作假的快乐;这本来是魏冉将他牵连其中的一场博赌,然而时至今日,他纠缠其中,竟不知道期待落空后,自己究竟能怪罪于谁。


“我王恕罪,臣有一事相求。”


白起答非所问地行一大礼。嬴稷愣了一下,也弯下腰来扶他。秦王的手指握在他黑色的甲胄上,那里仍有干涸的血迹。对于秦人来说,这是不奇怪的,但他竟然觉得自己未曾卸甲修整,尸臭和血的味道浓重不堪。但秦王浑然不觉地站在他的面前,依然纵容地答他:“白大哥尽管说。若寡人力所能及,必为大哥寻得;若寡人力所不能及,便是举秦国之力,也要遂了我将军的意。”


“臣此次出征,听闻坊间传言秦国的白起用兵奇诡非人,无心无情。”


白起看着他,帅帐外已支起了篝火,士卒饮酒食肉酣畅淋漓,可他心里是说不上来的滋味,拧巴着只有嬴稷能解的结。这或许是他人生里最莽撞的一次,但他实在不愿再在这样的事上谋划了,生死就交于秦王来判:“白起想知道,我王如何看?”


“白大哥竟是为了此等流言而挂心吗?”嬴稷郑重的表情有点绷不住,但他只是嘴角抽了一下,牵着白起在案边坐下,倒了樽酒递给看上去的确很在意这件事的将军:“《商君书》有言:‘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以杀止杀,虽杀可也’,征伐之事,实在是大争之世不得不为之,秦国要大出于天下,就不能有除秦以外的国家站起来。”


“只是大哥征战在外,家里没有嫂夫人执灯以待到底是有些冷清。”他有些打趣一样地笑着望向白起:“也是时候该给大哥张罗起婚事了,寡人回去便办。”


“王上错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会说出这样的话,秦王的表情变得十分精彩,最后只余下十成十的不解。然而就像新兵的第一刀是最难下的一样,他既已说出来,就由不得再收回了:“白起的确只知征伐,不懂人心。”


他的王脸色骤然冷下来。白起一向是被视为外戚一系的重臣,秦王想打压魏冉,就必须把他攥在手心里。可他这番话,无疑是决意倒向魏冉的拒绝。嬴稷脸色铁青的站起来,拂倒桌上酒樽,上好的秦酒洒了一地。他转身欲往外走,却被白起抓住了手腕,于是秦王怒极反笑,声音冷冰冰地问他:“将军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白起并非此意。”他紧紧地攥住嬴稷细瘦的手腕,手甲把对方的皮肤压出一片红印,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传言白起是冰一样冷,铁一样硬的将军,他也的确是这样的一个人;可是他想要的不是化冰的暖阳,不是熔铁的温柔乡。他想要把真心奉与他的王上,只能一战一战地胜给他看;终于到了一个武将所能及的无双功绩时,他以为这样他的王就会多信他一些,却词不达意地惹怒了对方。可是事到如今他怎么会说不出来,白起是王倚靠的不败之将,但他不懂,他想问他的王,这该怎么同他讲?


“寡人明白了,将军要讲条件。”秦王阴晴不定地盯着他的眼睛,好像要把他剖开来看看其中的真心。


他只觉得无力而又无可奈何,他已经将自己全无保留地献给了赢稷,但在对方的概念里,没有人会是这样贸然而真诚地对他的。


白起不能怪赢稷时时紧绷如惊弓之鸟的算计,对于一个质燕的公子而言,他已经做到了最好;但对于秦王而言,他可以为了达到他梦中的秦国做任何事。白起清楚他的狠劲,只是心里的酸楚梗在喉头,他意识到,或许他的王从未懂过他的心。


“白起从未有过居功自傲,要挟我王之意。”


这样的对话实在让人觉得痛苦,白起不知道怎么和赢稷说了。站在对方的角度上,亲近是假的,躲在花言巧语背后的逐利之心才是真的。他能理解白起借此要挟于他,却不能理解白起爱他。


白起本以为这是无可厚非的,直到他意识到在名为天下的这一场豪赌之中,他自己也是在兽圈里浴血拼杀的一员,他跟嬴稷都没选择的资格。于是他终于妥协了,白起松开握着的手,杵着剑半跪在秦王面前,掷地有声地起誓:“终此一生,白起只为秦将,如有二心,我王立斩不赦。”


“即便是魏冉让你反?”秦王低下头,温热的呼吸喷在他耳边,一点极淡的白芷香味随烛火浮动。


这几乎是一种折磨了,外面高歌愈盛,他就愈发烦躁,恨不能搅了所有人的兴,再找个地方酩酊大醉一场。说到底,他仍是念着魏冉的好的,十多年的行伍情谊也不能说断就断。他为将一向不喜耍弄权术,可在外有敌国环伺,在内有王权与外戚相争,魏冉虽然贪,却也不至于祸国殃民。可秦王不给他转圜的余地,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逼他,究竟还要用他的手段搅得人如何不得安宁?


“即便是魏冉让臣反。”他麻木地重复了一遍。


秦王满意地想要直起身,却被他猛地一拽,天旋地转地摔在了地上。白起手护着嬴稷的后脑,方才居高临下的人,现在倒了个个。被白起这么一拽,秦王一身的披风袍袖乱做一团,他的王为他此等欺君犯上的行动所镇住,半张着嘴愣愣地看着他。


在他的记忆里,白起从来是自持而礼数周全的,即便是他们在燕地被围追堵截的时候,他也从未露出这样的神态。对他的王命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白起,此时像一头凶戾的虎,浑身的煞气震得人动弹不得。


“白起不懂人心,却不是无心之人。我王不该这样对待白起。”


他声音低哑,俯下身咬住了嬴稷的嘴唇。


明明是发泄一样的动作,嬴稷已经准备好迎接疼痛,唇上的触感却是干燥而轻柔的。白起用有些笨拙的温柔亲吻着他的王,长途行军让他嘴上起了些干皮,这加剧了他的不知所措。他并非没有经验,也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娃娃。只是嬴稷,他的公子稷,他的秦王,他从他还是少年的时候看着他长大,再把他从燕赵之地的茫茫风雪中接回来。他为他擦干净秦王王位上的血,他看着他戴上鎏冕,心里所有他的样子混在一起,不知道什么时候生根发芽,勒得他不能呼吸。


他甚至觉得若是白起真如坊间传闻一样的无心无情,或也不至于此。


他眷恋地触碰嬴稷的脸颊。嬴稷还没回过神来,很是狼狈的样子,冠发都乱了,但白起觉得这仿佛是早已在心里预演了无数次的一幕。他杀了许多人,一路从士卒爬到左庶长的位置,从不逾矩。他本该一直这样的,可是情爱诡谲,不由人定。六国的女子任意是谁,但凡是他白起想要,秦王都会为他求来;可他想要的是秦王,又有谁能替他求来呢?


“白起,你好大的胆子。”


嬴稷终于从混乱里明白过来,难以置信地瞪着白起。白起又闻到了白芷,混合着椒叶和楚地的桂子,极淡地缠绕在烈酒里,这好像让他清醒了一些。他松开手,起身退开后跪在了嬴稷身边,捧上自己的剑:“白起自知所犯乃重罪,请我王责罚。”


秦王皱着眉盯着他许久,又转过眼看着灯影摇曳的烛火。隔着一点缝隙,嬴稷看到今夜月亮圆满的很漂亮,是秦宫里不常能见到的。在他们尚且年轻的时候,深谈彻夜,却从没想过看看窗外的明月;今日再见满月,却再无当年心境。


与之截然相反的是,虽然子夜将近,外面的士卒却依然精神不减。今日在蓝田大营里到处都很热闹,只有帅帐一片萧索;这一仗的功臣,令六国闻风丧胆的名将白起正跪在他的身边,要他为方才的一片混乱做个了结。


“...寡人不罚将军。”他叹了口气,忍不住想再叹一口。白起低着头捧剑,没有看他,鬓边依稀有几根银发,好像是月光错漏下来的颜色。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去碰一碰他的将军发上落的霜,看看它会不会化成水滴。可是他没有那么做,只是像今日来时那样笑起来,握住白起的手腕:“寡人还要白大哥做寡人的大良造。今日好生休息,回咸阳后,还有众多待办事宜,白大哥必是一刻也不得闲的。”


“望白大哥待寡人,如商君之待孝公。”


他眼睛亮亮的,恍惚间白起竟觉得是错觉:“大秦之国运,就在你我二人手上了。”

 




白起躺在安车里,车马颠簸,药效令疼痛减缓成了阴魂不散的折磨。


他半梦半醒,又想到了伊阙战后的事。想得久了,凭空就生出个嬴稷在他耳边不厌其烦地唤他白大哥,就是在幻象里也不消停。白起敷衍着,好像又不能过分敷衍,就断断续续地回应着他的王;嬴稷好像回到了质燕以前的样子,挥舞着木剑在印着六国的舆图上乱跑,转过身,又成了这幅厚重模样。他问,寡人的大良造一向可好?寡人欲霸天下,大良造以为如何?


白起刚想回他,那张脸又扭曲了,变得和惠文王年老时披头散发的疯态如出一辙,他挥着穆公剑胡乱劈砍,嘴里不知念着谁的名字。他一时忘了这是梦里,想伸手拉住他,但耳边的嘈杂声渐渐大了起来。他听到有女人抽噎,光模糊地落在眼皮上,于是他想留住的那些嬴稷都不见了,他的手指抽动着,终于沉沉地陷入了无梦的黑暗之中。


他伤得实在很重,无知无觉地昏迷了五天。回到咸阳许久,才在病榻上听人讲起一星半点有关秦王的事。他迫切地想听,却又十分愧疚。来换药的伤医讲了秦王是如何出关签订城下之盟的,言辞寥寥间,白起想见他的心愈发厉害,可是秦王再也没在他梦里出现过了。赵女同他讲,秦王中间来过一次,说‘白大哥到底不是铁打的,这样的时候,有顾家的女子在总是好事’。明示至此,赵女颊上泛红,他也终于觉得有些畅快的释然。


嬴稷到底只是他的王,他又能再奢求什么。


嬴稷也确实用公事公办的态度应承下来他与赵女的婚事,只是他状似亲近的调笑听上去实在刺耳。于公而言,秦王亲自操持臣子的婚事确是莫大的荣宠;只是于私而言,白起希望他离得越远越好。他从来不是公私不分的人,但嬴稷让他想到了吴起。他终归是要为他死的,或许魏冉也该明了了,但就算他们心知肚明,在梁囿之后,也再没有容错的空间了。


几日来,各个府邸热热闹闹地派人送了许多东西,但来的最多的还属丞相府和秦王宫。尤其秦王,两个时辰前才送来了东海的珍珠和蜀地的织锦,现在又命人拖着一车玉石胭脂要送给他未来的嫂子。白起抱着手迎了车仪,看着红缎只觉得扎眼,嬴稷像个小孩子一样,搜刮到什么好东西都要献宝一样送给他;可他绝不是孩子,他的假意也好,真心也罢,是搁在天下人面前的糖,是横在白起喉咙前面的剑。


白起想见他,明日就是他的大婚之日,他想见他,和他说说话。


他也知道,嬴稷会来。


他在堆积成山的贺礼前面跪坐到子夜,嬴稷终于像鬼魅一般出现在他的身后。他像是要就寝了又爬起来的样子,草草地在深衣外面套了件披风,只剩鬓边的头发未解开。


白起借着并不明亮的烛火看他。他觉得秦王是那么好,容貌和心智都是六国独一份的,就像他每次踏出秦王宫时看到的朝阳,盛大的光芒从八百里秦川的尽头满溢而出,昭昭如此。


“白起啊白起。”秦王提着穆公剑,白日里那些乔装的喜悦从他身上尽数褪去了。


他还是在生气的,白起看到他的手颤抖着把秦国国剑扔在那一堆奇珍异宝之上,然后疲惫地滑坐了下来。他毫无礼仪可言地杵着腿,喃喃道:“你到底要寡人拿你如何是好啊。”


“寡人不忍杀你。”他撑着脸,用力地揉搓眼角。白起以为他将要哭了,但他到底是没有:“魏冉要陶邑,无妨,寡人为他讨来。你被围梁囿,无妨,寡人愿意拿城池换你。寡人甚至愿意拿半个秦国换你。你在,我秦国大出便有希望,就是要我为魏王牵马执镫,亦或是拿我的项上人头换你,我也绝无半句怨言!”


他眼睛气到通红,一脚把白起踹倒在地上。


白起一时也愣了,他知道对方必定有火气,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秦王。


“你拿你的命为魏冉赌,你拿你的命去填魏冉的贪!”嬴稷怒吼着,几乎是跨坐在他身上握紧了拳头想跟他打一架,愤怒到全身都在剧烈的颤抖。


白起居然有些怕,他不敢碰嬴稷,对方嘴唇发白,看上去一碰就会碎了。白起几乎抱不住他,他抖的说不出话,甚至快要抽搐起来,白起当下顾不了许多,扯开他衣领为他顺气。嬴稷胸口急促起伏着,憋了许久,久到白起快要不顾一切地找医官了,他才呛咳起来,整张脸惨白的吓人。


白起想扶他去休息,嬴稷不肯。他拽着白起的领子,热气打在他面上:“旬月以来,寡人日日念及你,便起杀心;可是来看你时,见你伤重入骨,又不忍心。免罪赐婚,以昭君恩浩荡,是为拉拢。今夜寡人携穆公剑前来,原是要你表态,若日后可为我用,留之;不可为我用,杀之。”


“可寡人思来想去,秦国可以没有我嬴稷,却不能没有你白起。”他摇着头,低低地哼笑了一声:“白起日后可以拥立魏冉为秦王,可以再择新王,亦可拥兵自重;然寡人仍要将兵符予你,仍要将军政之大权交于你。白起可以负寡人,可以负尽寡人。”


“但你绝不能有负秦国!”


嬴稷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

 


白起未曾想过自己可以心痛至此。他一生受过箭伤刀伤无数,他甚至都要习以为常了。可是嬴稷的话就像烙铁一样,把他五脏六腑搅在一起,丢在铁板上翻来覆去地炙烤。他怎么能让他这样难过?


“白起是将,攻魏只是遵上将之令。臣从未有过叛秦之心,更不会有负我王。”他无力地申辩着,只能把嬴稷抱紧些。可是任凭他怎样解释,现在的秦王都是听不进去的。


白起打记事起,从没有这样乱成一团的时候,嬴稷把帝王心术赤裸裸地敞开在他面前,他竟又自觉促狭。魏冉猜的不错,他也猜的不错,可是嬴稷仿佛死了一次又回来一样,白起甚至从他的话里听出了自毁的决绝。


他没办法了,他的苦和嬴稷的苦一浪又一浪地拍过来,就要把他二人淹死在水下了。他没办法呼吸,只能试探着亲吻他的额头,鼻尖,再到嘴唇。他的王闭着眼,他的舌尖上尝到眼泪和汗的咸味,他握惯了弓与剑的手碰到秦王柔软的皮肤,白起忽然觉得自己也要落下泪来了。


“那寡人便予你无双的威权。”


嬴稷的声音很轻,想来是很累了,说出的话却字字万钧:“今后你的上将即是寡人,也只是寡人。”


怎会如此啊。他想。嬴稷在他怀里,隔着薄薄一层深衣,抱着一个人的热度和重量让白起感觉到真实的满足,可他觉得他渐渐失去他的王了。他家境说不上好,少年从军,想建功立业是理所当然,这本该是他想了许久的事。可事情怎会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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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昭襄王二十九年,白起破鄢、郢二都,获封武安君。

其势之威,其名之盛,天下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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